「荣山寮之二」沙滩上的拍卖,被折叠的渔业图景
  • by
  • 黄晓健
  • 2021/05/11

※南港码头

人群中,我看到了林阿姨。

今天天气冷,她的围巾快堆到了下巴,又系了面巾,一顶竹篾编的宽檐帽压得低,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是透过围巾底下那一小绺棕黄的卷发和她那瘦而匀称的身板认出她来的。前几次到荣山寮调研的时候,她总是热情地帮我们牵线、带路。

她的渔获刚卖出去,交易后,她俯身挑起鱼篮,走到鱼贩指定的地方,把今天抓的立鱼、红脚虾、皮皮虾、黄花鱼、金鼓鱼、白鲳还有舌鳎通通倒在沙滩上,数量不多,但种类不少,最后用右脚脚尖挖出一个沙坑,把正扭个不停的海鳗倒进去,一边倒,一边和我说:"家里煮了饭,一起回去吃饭。"每回见到她,她都会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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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拣鱼的林阿姨

与此同时,在这段150米左右的海岸线上,除了她,还有六十几艘渔船,一百多位荣山寮渔民和他们的家人。入冬以后,遇到风大浪急的天气,他们不再像平时那样,在自家门口泊船、上鱼,而是把船开进北边的南港码头——粤海铁路的接轨站。

绿皮普速火车在这里通过铁路栈桥进入轮渡,同大量的货品一起跨越琼州海峡,去往内陆。码头里,两段分别长739米、1480米的防波堤,呈环抱状围出一个巨大的港池,荣山寮渔民的"避风港",就在西南侧的港口附近。

上鱼的地点变了,工作却没有不同。渔船泊岸后,渔民们要把鱼运送上岸、分拣、出售、清理船舱、整理网具……然而,相比起家门口那道绵延近千米的海岸线,这里实在是太拥挤了一点。分拣的摊位紧挨着海边,浪头一打过来就涌到了脚后跟,买鱼的客人在摊与摊间穿梭,这边挑了两条鱼,那边又拣了三只蟹,到了结账的时候,才发现是两家。原本有着隐形边界的作业区被完全打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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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的南港码头沙滩

由于渔船回港的时间稍有不同,当第一位渔妇完成分拣,拉开叫卖序幕的时候,有的正把渔获倒扣在垫网上,有的船才刚刚泊定。海浪与沙滩的短短几米间,永远有人在往返,有的赤脚踏入海水里接鱼,有的则是在淘洗分拣好的鱼,再有的已经卖完鱼,在淘洗篮筐了,仿佛在进行一场接力赛。

两个小时间,以上种种,皆在这片局促的海滩上集中、同步地展映,让人应接不暇。于混乱和粗粝中,生出一种别处见不到的生命力。


※鱼虾蟹的拍卖

我们此行,是奔着拍卖来的。

渔获的出售,各个渔村不同,有的是就地零售,有的是转移到附近的农贸市场分销,有的是装冰运送到周边城市或通过冷链送达更远的地方。而荣山寮的渔获,会集中进行拍卖

拍卖,总叫人联想起稀贵的文物、艺术品,还有端坐自如的竞拍者,但荣山寮的拍卖,趣味在于完全颠覆这些想象,买主和卖主皆操着一口地道的长流方言,且多为女性,她们穿着雨衣、胶靴,戴着尖顶的宽檐帽,帽绳是两指宽的彩色珠链,典型的渔妇装扮,在这咸腥的海滩上,她们激烈竞价的,是鱼、虾和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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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的高处,总有那么十几个人围拢在一起,插着兜神色悠闲地在聊天,与正在忙碌的渔民们格格不入。她们是外村来收购的鱼贩,腰间大多挎着腰包。她们往哪一站,哪就是拍卖场的圆心。

渔妇们分拣完鱼,就赶忙挑着竹筐围拢过来,把竹筐排开,展示今天的渔获;也有性情爽直的,索性把筐里的鱼虾全往沙滩上倒,再用爪耙分散,让买主看个清清楚楚;跑得急,有时候鞋也没套上,拍卖这件事情也靠三分运气,入场早一点,多少能抢占些先机。沙滩上湿凉,她一边喊价,脚趾一边下意识往回缩,两脚时不时交替着在脚背上蹭,蹭落一些沙子。

渔妇们先抛个底价,便是拍卖开始的信号。鱼贩紧跟着出价,价高者得。比较特别的是,即便无人加价,渔妇们也会自行加价喊卖,直到喊到预期价格的上限,见其他人都兴致缺缺地走开,才确认同出价最高者交易。

比起喊价的声音,鱼贩出价的声音往往小得容易被忽略,更多时候甚至不出声,只是摆手或抛出眼神示意,但渔妇用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本事,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鱼贩们也经验老道,人杵在这一摊,耳朵里脑袋里却听着、盘算着邻近的那一摊,是不是比较划算。她们彼此熟悉行情,默契相当,每摊拍卖的过程,基本不会超过十分钟,总之,一旦买定,不可反悔,现场结算,卖完了就离场,后续上鱼的渔民再补位,整场拍卖会持续一到两个小时,最热闹的时候,会有十余摊同时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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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海南的渔村中,只有少数村庄会进行渔获拍卖,荣山寮是其一。荣山寮大多数渔民都说不上为什么会以拍卖的形式卖鱼,只知道它是70年代末生产队解散后,自家有了渔船和浮位之后才出现的。我们往往会忽略,现在毗邻市政中心、火车站的荣山寮,过去曾是边陲之地,远离其他村镇,在交通和冷藏技术都相对落后的年代,他们没有自行分销的条件,渐渐地就形成了外村人收购的形式,而打包拍卖,或许是最省时便利的。


※鱼市的尾声

接近下午3点钟的时候,鱼市到了尾声。

鱼贩和散客走得差不多了,渔民还在打点一些收尾的工作。其中一件,就是从分拣过一轮,几乎只剩下一堆海蜇和毛虾的渔获中,再挑拣出一些小鱼小虾带回家做午饭。今天捕得最多的黑立鱼、皮皮虾一点没剩了,但许多摊都留着几条不值钱的海鲶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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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林阿姨走回她们家泊船的位置,太冷了,她一路擤着鼻子,这几天海口气温骤降,加上淅淅沥沥的小雨没停过,霎时寒气逼人,不比北方的干冷好受。但荣山寮的渔民还是遵循着流水的规律,照常出海,所有你能想象到的冷雨天水面作业的艰难和不便,他们全都体验过,可一旦说起来,又总是说,"习惯了","还有更冷的时候"。

隔着几米,我就瞥见蔡叔叔正依靠在船舷。五十几岁的他,腼腆少话,但是脸上常有笑意,很和善。至今他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出海,家里的两个孩子,一个研究生在读,一个正在备考。在海上,他徒手能拉起两百三斤一张定置网,常年的劳作,让他的手臂异常粗壮。此刻他在喝保温杯里的粥,那是林阿姨提前准备好的。在南港码头上鱼,她必须赶在渔船回港前,从三公里外的村子骑电动车过来,提前打点好接鱼的准备工作,所以今天午饭的饭菜,还没来得及做好。这碗粥先让蔡叔叔填填肚子,暖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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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白天还是午夜,蔡叔总是一个人出海

蹲着和蔡妈妈闲聊的当儿,我看到粤海铁一号渡轮正准备通过港口,雨雾中轮廓模糊,看起来有如幻影,不那么真实。而近岸这些7、8米的玻璃钢小船,漆得又红又黄,又绿又蓝,那么花哨,那么醒目。

至多再过半个钟头,所有的渔民和他们的妻儿都会骑上电动车从金港路回到荣山寮,这片狭窄的海滩又会再度冷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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